文:紀文慧@精算思政
2016年。夏天。
去年政改方案通過時,二次佔中沒有如預期中發生。表決後圍堵立法會只有幾千人,不到三日就被驅散。有評論認為天氣太熱,是反對派行動不能持續的主因。
一年後,天氣仍然鬱悶。
男人身穿深藍西裝—雖然粉色系列才是他的心頭好,但他知道香港人表面開放,內心保守,不會接受一個「花靚仔」做領導人。
但現時他除了經營一下形象,和借那兩三個無關痛癢的公職儘量出出風頭外,他看不到明年的特首選舉會有他的角色。倒也有他相熟的時事評論員會把他評為「特首黑馬」,但他很清楚對那班「做王者」來說,他只是個輕量級選手。
所以他不明白為甚麼這人要約他談特首選舉。他來過這個香港第一大黨位於九龍的總部幾次,卻未有和這人一對一,面對面的交談過。
在接待處表明身份後,馬上有一個剪平頭裝的男人領他入內。平頭裝的話不多,說話時表情也無甚變化。即使平頭裝走在前面,他也感到他一舉一動都被注視,讓他混身不自在。
來到一個不起眼的辦公室,裝潢簡單,只有政黨的標誌和幾張黨內領導人的競選海報。員工枱上也幾乎沒有私人物品,彷彿他們準備好隨時撤離的樣子。
「宋先生在通電話,請你稍等。」平頭裝有禮但無表情地說。
「阿東,我已經好了。偉陶!好久不見了,你太太好嗎?聽說她的花店經營得不錯啊!對了,她的花店也接社團活動的花籃對吧?下次振民黨黨慶要她幫忙啦,記著要給我們一個好價錢啊!」
他一面跟宋握手,心裡同時苦笑一下,他太太從沒見過眼前這人,宋怎麼知道她那家只為過日晨,經營得半死不活的蚊型花店?看著眼前這人無可挑剔的真摯笑容,怎麼他心裡仍是有一絲緊張?是因為他看不見笑容可掬之下、半閉著的眼中隱藏的眼神嗎?
「宋主席,今天約我來是⋯」
「哎呀偉陶,不要這般見外,叫我的名字,漫山就好了。我也真是,說得高興就忘形了。來來來,進來坐下,我給你沏茶。阿東,來給偉陶沏茶!用王主任新年送的陳年普洱!」
他就這樣給熱情的手推進小得出奇的辦公室裡。長方形的辦公室只容得下一張不算大的辦公桌,坐椅背後的書架上都是諸如「資治通鑑」之類的歷史書和名人傳記,講政治的書一本也沒有。加上小小的茶几和兩張相對的單人梳化,兩個大男人在一起,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。
「來,偉陶,地方是有點小。先坐下。阿東,茶好了沒有?」
平頭裝把茶具捧進來,放下後向兩人點頭示意便離開。宋坐下,手法熟練地為他和自己斟茶,然後拿起茶杯,看了看窗外。
「宋先生,今天約我來是⋯」他改了稱呼,但始終沒法直接用名字叫眼前這人。他沒有動面前的茶。他喜歡咖啡。
「偉陶,不用心急。」宋的笑容沒有一點動搖,也沒有糾正他的稱呼。「先喝口茶,這普洱茶很不錯,有錢也不容易買到的呀。」停了半拍,又說:「比你常喝的咖啡好得多。」
這人甚麼都知道,他想。他聽話的呷了一口茶。很香,但不是他那杯茶。
「偉陶呀,我們大家都是自己人了,我就把話挑明了說囉。」宋喝一口茶,眼睛半閉,是在享受名茶,還是乘機觀察他?這麼小的辦公室讓他覺得有點局促,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,那是可以一覧金鐘灣仔的景觀。
「你一定在想,為甚麼我的辦公室這麼小吧?偉陶啊,做我這種工作的人啊,一定要韜光養晦,身段要放得低。但不能忘記終點目標在那。」宋說著用手指一指窗外。「這種工作」是甚麼意思?他順著宋的手指,又看了對面的建築群一眼,有點疑惑,等著宋說下法。
宋卻只是含笑不語,翹起腳,雙手放在胸前。他覺得有種壓力,好像跟據寫好的劇本,現在是他講下一句對白的時候。該說甚麼才不會顯得無知,或者是自作聰明?他決定先裝作無知。
「宋先生,你是說立法會麼?你知道我沒有計劃選議員⋯」
「偉陶,立法會我天天都去,我主持立法會會議也快十年了。你以為我會以已經得到的地方做目標嗎?偉陶,你老老實實回答我,你的志向只是當個立法會議員嗎?」
他想,不是立法會,那不就是⋯眼前這人到底是想幫我,還是害我?
宋也不管他,繼續說。「你我的共同目標,應該是政府總部,是特首辦,而且是特首辦裡面最大的辦公室。」宋說著,用右手食指在茶几上敲打幾下。他不喜歡這聲音。
「但宋先生,我又不是甚麼熱門人物。你看,政改通過後,人們把梁特吹捧成民族英雄,是把普選帶到中國的歷史偉人,他一定會連任,我⋯」
「偉陶,我們振民黨和梁特當然是站在同一陣線的盟友。不過我做人也實事求是,讓中國首先實行普選的是叫蔣經國啊!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呀!所以呢,因為政改通過就把梁特提高到歷史高度,是對歷史錯誤理解,也是昧於大形勢。如果由其他人來做特首,是比梁特更合適的話,那我們一定要做些事呀!這是為了你好,為整個建制派好,也是為了香港好、中國好呀!」
他知道這種人一講到歷史,接下來就是嚴肅認真的話題。「宋先生,但即便如此,梁特是現任特首。提委會又是建制派控制,梁特連任仍然是必然呀。即或不然,還有阿松和葉劉擋路呀。」
「偉陶,你自己察覺到嗎?你這句話已經把大形勢完全講清楚了。既然特首是大熱,阿松和葉劉又都是無寶不落的人,為何他們仍在預備出選?他們就是知道,梁特只是必然出閘,卻不一定能當選;而且提委會是建制派控制的,不是梁特控制的。而你,就正在和控制最多提委的政黨的主席說話。」
他知道到這時候不可以再裝傻。「宋先生,別說梁特了,對手是阿松葉劉的話,我也不可能在提名入閘的爭贏呀!更不要說出閘了。」
「偉陶呀偉陶。我知道你高中數學成績很好,後來大學才唸法律。你應該很會計算才對的呀!來來來,我們就來算一算。」
他不服氣,這問題他一早想過了。「我知道入閘只需120個提委支持,而上限是240票。即使建制的三個大熱門梁特、阿松和葉劉都拿到240票最高票,加上泛民少於二百票,剩下來還有足夠票讓一至二人入閘。可是,宋先生,就是入了閘,不夠票出閘也沒有意思呀!而且建制派說不定不只有三人入閘呢?」
「偉陶,首先,即使建制多於三人入閘,我也有把握送你入閘。我們振民黨直接控制的約有三百票,梁特有自己的其他支持者,我們在入閘時給他百多票已足夠。對阿松葉劉甚至其他人,我可以放話讓黨員入閘提名時自由投票,出閘時才歸隊—以前選委會時不也是一樣嗎?就由得阿松葉劉他們自己去爭。我留下八九十票給你,以你的人脈在商界和温和派拿個三四十票沒有難度吧?我說得直接一點,入閘時沒有人會覺得你有出閘勝算的,你拿到票,建制候選人反而高興,因為是分薄了其他人的票。真的不成的話,我們在泛民的票中也可調動最少二三十票,當然是緊急時候才用啦。」
他不自覺地點頭。這老狐狸。他知道外面傳聞宋在泛民有棋子,只是他沒想過有這麼多這麼聽話。宋既然甚麼都知道,他也只有把底牌揭開。「就算是沒有勝算,當作是爭取做下屆司長局長的話,我也有把握能獨自拿到四五十票入閘,不用出動你的緊急票。但正如你所說,出閘的時候提委都要歸隊,我怎可能夠票出閘?」
「偉陶,你覺得中央要怎樣控制出閘人選嗎?用過半數出閘這招嗎?錯了,過半數出閘只能把泛民篩掉。這只是防守,你以為中央會在出閘人選上,甘心放棄主動權嗎?
「關鍵是提委可以支持至少兩個以至所有入閘的人,這加上過半數出閘合起來才是最大威力的武器!你想,每人出閘都要多於600票。以我估計,梁特的忠實支持者加上我們,最少有六百多票。應該有百多票既會支持他又同時支持其他人。加起來保守估計也有超過700票,接近800票也說不定。你知道他最恨人家叫他689的,這次出閘他肯定要超過六字頭。」
他不明白,梁特的支持者跟他有甚麼關係。
宋不理他疑惑的眼神。「提委們可以自由支持已入閘的人。阿松葉劉的如意算盤是,中央要有競爭的選舉,我們振民黨會既支持梁特,也會支持他們倆。如此他們每人只要再多兩三百票便有機會凑夠票數出閘。可是對梁特來說,這樣是對他在直選不利的⋯」
「宋先生,你是說梁特會要求支持者投給他之後,不要投給松葉二人吧。可是他們最少要投多一票,又不能投給泛民⋯」他眼睛亮起來。
「不錯,偉陶,你終於明白了,我們只要確保只有四個建制派入閘,而你是其中一個的話,梁特一定會要他的支持者投給你。當然不一定所有都這樣做,但你知道他的為人啦⋯」
他當然知道。「所以可能絕大部份梁特的票都支持我出閘。再加上你們的⋯但你們也會投給阿松葉劉二人,加上他們二人的支持者,他們仍然可能比我多票⋯」
宋輕輕一笑,托一下眼鏡。「如果振民黨提委也只投兩票呢?一票給梁特,另一票給你。」
他心頭一澟。「這⋯但怎麼可能,中央不是要阿松葉劉出閘嗎?你們怎能不支持他們?」
「偉陶,中央只是要有競爭的普選,從來沒有答應讓建制派最強的幾個人出來競爭。哦,你可不要生氣,我可不是說你沒競爭力。」
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,也知道宋找上他只是為了施恩予他,好方便控制。他也不在乎—先拿到好位置再說。但不能為此就賭上一切。「中央會接受我嗎?」
「偉陶,我找上你,難道會不考慮這個嗎?中央也不是鐵板一塊的,也有不相信阿松葉劉二人的。中央的事情你就相信王主任吧,反正中央在想甚麼,我們是管不了的。」宋的笑容在一息間消失了,彷彿想起甚麼不愉快的事。不過宋又馬上滿面堆歡地說:「偉陶,如此這般,你和梁特一同出閘是十拿九穩的。」他注意到宋第一次把他放在梁特之前。「那松葉兩人呢?」
「如果他們聯手到中央告狀,或者聯合支持者互相投票,或許其中一個還可以出閘。你知道,提委們投的票越少,出閘就越難。
「只要我們一直都說支持他們,在出閘投票前幾天才放消息要策略投票,他們不管要告狀或是要聯盟都不會成功。到時候他們的票源就只有泛民。嘿嘿。」講了這麼久,他第一次見宋露齒而笑。「他們敢拿泛民的票,他們在中央的那邊就馬上完蛋。」
他低頭不語。這不就是赤裸裸地出賣自己人?但他也沒資格站在道德高地,因為他知道最終他還是會⋯
宋好像又看透了他在想甚麼。「偉陶,我知道你是個好人,不會耍手段。但是,只要我們的目標是正確的,義有大小啊!我們當然要捨小就大。這種鬥爭中,哪個最無恥,哪個就可以笑到最後。到成事之後,要怎樣懺悔補償都可以啊。想想看,讓阿松或葉劉當你的政務司司長,感覺如何?」
他深深吸一口氣。這計劃真是瘋狂;最瘋狂的是,他覺得有可能成功。但他還是要保持理性,要緊的事還是要問清楚。「出閘之後又怎麼樣?在直選中,還是梁特佔優。當作為2022的選舉熱身倒是不壞。但這值得宋先生你費這麼多心力嗎?」
「偉陶,出閘之後,就是你和梁特的競爭。誰知道到時有甚麼事情發生?話說回來,偉陶,你沒有甚麼把柄在人家手裡吧?你可知選舉裡面最厲害、最有效的,是甚麼武器?就是候選人的黑材料啊。」宋說這話時笑容和聲調都沒有絲毫改變。
「宋先生,那我們就一言為定。」他站起身來,向宋伸出手,知道現在是離開的時候。
宋也站起來,雙手用力握住他右手。「偉陶,何必這麼見外?我不是說大家以名字相稱麼?我們現在是自己人,一家人一樣嘛!」
「⋯那,漫山,以後就全靠你和振民黨支持了。」
他走出宋的辦公室,低著頭步入電梯。平頭裝敲了敲辦公室的門,向宋點了點頭。「啊,阿東,都錄下來了吧?老樣子,給王主任的秘書寄個副本。」
他走出辦公大樓,天氣仍然鬱悶,他忽然很想抽一根煙—雖然他十多年前已經戒掉了。他向街道兩旁張望,一時不知自己要往何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