佔領中環事已至此,也沒有什麼好談了,大概便是落手幹。問題在於,過去多次大型社會運動,其實非由政界動員,政黨並無經驗。目前傳統政界人人奮勇之際,社運界其實卻是出奇冷淡。老老實實,如果兩方不嘗試展開合作,佔領中環便終是得個講字。
社運為什麼對佔領中環不感興趣?
《獨立媒體》今次請來「資深社運人」。王浩賢一語道破,今日的佔中,仿佛是在討論政治制度,根本卻是去政治(apolitical),就算是看似激進的堵路、商討,暫時徒具形式,內容欠奉: 「戴耀廷方案中的商討日,其實與這幾年的商討式運動有根本分別。現在D-day只講選舉制度,沒有意識形態,根本就是去政治的。」王浩賢05年已參與保衛利東街,由街坊組織重頭砌起,deliberation於他來說,傾來傾去,一定要針對生活層面有分析。「現在佔中似乎讓大家有機會討論『要什麼方案』,實際上仍是沒選擇:為什麼唔可以討論社區自治、其他方式的社會發展?佔領中環現在只係可以傾普選、係立法會、選特首點投票。」
這對社運來說,起點太低太倒退。在場討論的人,個個身經百戰,不少由街坊工友的工作開始「砌起」,幾乎不可能回到陪泛民玩「與中央談判」那一套,不少社運人亦對議會嗤之以鼻,大家抱著疑中留情態度。葉寶琳指,目前佔領中環的討論,「太過政黨(主導),但政黨其實卻沒有領導群眾的經驗」。
政黨落後於形勢
討論政制,可能是在座人士的least concern。因為香港過去幾年,立法會諸政黨與民間,所關注的議題,一直有具大落差,從未處理:當好幾年前民間開始關注重建、保育、大財團壟斷、公營事業私有化、教育向精英及富人傾斜、本土/在地生活等議題時,社運已作了範式轉移,政界一直懵然不知,仍滿足於在立會裡堅持平反六四、新聞自由的議案,以為足夠。社運界感到,立會議員爭取的,根本與他們無直接關係。
過去幾年,立法會內,泛民議員跟不上外面形勢。往往外面反領匯、反高鐵、反國教反了枱,鏡頭前的議員卻還猶猶疑要不要加入、太早加入會否被視為「太激」、是否「放棄自由市場」,會「得失中產選民」。到後來社運在場外辛辛苦苦結集好了勢頭,議會內的議員一個唔該搶了做議題,一副為民請命狀,最後投票時又往往腳軟,所以真正有內外兩面留心的社運青年,覺得倒胃,也是自然。在座的左翼廿一覃俊基,其左翼立場當場的人未必全面認同,但他這個意見,大家還是同意了:「現在的佔領中環,實在太過中產」。周諾恆認為觀點精英:「話『如果搞唔成,就係香港人民主質素係咁歹』。如果群眾本身好勁,就唔使D學者出來啦!」。覃俊基進一步指出,成功的政治抗爭運動,從沒有與市民、民生如此分割的,議會亦從不如此不思進取。
佔領中環「太中產」
他舉例,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發生的一次爭普選運動Chartist Movement,就是將普選結合經濟議題。當時只有中產及富人才有投票權,工人如鞋匠、裁縫等無票,當時更規定要有一定身家財產才可參選,工人於是起來爭 取,取消選舉門檻;除了爭選票,主要亦批判當時商賈壟斷市民生活。當時主事的Joseph Rayner Stephens更表示,"(this is) a bread and cheese question"(抗爭即搵食),整場抗爭,將民主與民生扣緊起來。
但目前,覃俊基直言,佔中討論完全無指出政治腐敗,以致官商勾結所引發的巨大經濟結構性不公。「(經濟上的)左翼不會反對爭普選。問題是有普選,對基層市民的生活有幾大改變和好處?」「而家是不是有了普選,民主黨就會同意最低工資應加到$40先?」「戴耀廷強調目標要單一、簡單,是有其策略上的合理性,但抽離了香港當下宏觀的經濟問題,就想憑空叫一萬人出來。但普選對基層的benefit,其實唔係咁多」
「叫得一萬人出來爭普選,不如直接去罷工,仲易啦,唔使出街,其實大家坐係屋企唔使做,中環就癱瘓了」。
商討、佔中 需重視差異,強調充權
議會無能,與民生有關的議案不用2/3 majority voting,泛民的1/3否決權不能發揮作用。何況,泛民不少政黨,也投下過令社運人心酸到底的「反對外傭最低工資保障」、「反對全民退保」、「支持領匯上市」 等票。因此社運人關心的是,如何實際令每個基層武裝起來,自我充權,不用再靠人代表。麥家蕾目前投身組織重建街坊工作,幾年來,花了不少時間耐心與街坊開會,聽他們艱難地表述自己。她總結經驗,不是人人可以有條理地做商討,商討亦未必愉快:「我做重建區的街坊組織。如果有個街坊,識得好清楚咁講意見,聚精匯神地開會,他已經是一個好勁的街坊」。
她指著我們坐著的幾個人:「這種圍圈討論,其實是一種文化,可能是我們在大學上堂有試過,才懂得,街坊不一定慣。」她覺得起步點不同,會令討論變得不公平:「過去經驗,街坊很易會扯開話題,不是人人都有技巧傾」結果就是參與討論的人,影響力太過懸殊:「戴耀廷的方案中,大家頭半天要去上堂,聽下不同方案,到時會否又係畀專家學者的知名度,壟斷了議程?」
麥家蕾有經驗之談:「很多街坊,工時長、放工後很累」,未必有狀態討論的問題,「難道這些人就不可以參加佔領?這樣就平等嗎?」在剛過去的周六,一個民間論壇上,「自治八樓」朋友就提醒我們,要注意討論時,階級、性別等等的差異。 麥家蕾指:「我對戴方案不感興趣的原因,是因為關鍵不是在選舉制度,我關注的是,討論是什麼一回事。直接民主,並不是有討論、然後就投票。」「那人對於做決定,有幾大參與?有幾大決定權?戴的方案,想有一萬人討論,是為了增加合法性,但可能傾得唔好,大家不歡而散,傾完合法性仲差,不如直接去堵路。」
如何可以一萬人傾野
說到商討,在場每個人都是會家,大概比多數泛民議員,經驗豐富得多。當中的人,有的向基層工人解釋過資本主義的遺害,有的向住唐樓的新來港租客解釋重建政策.......樣樣都複雜,對象就是議員口中最無耐性的香港人。同樣長年累月和街坊傾偈,現於民協工作的霍偉邦,指過往曾作的馬路商討嘗試,亦有挫敗: 「現場環境太急,根本未能充分聽所有人意見」。覃俊基直指,「不充份的討論,有時仲衰過無討論」。的確,deliberative democracy 重要原則之一,正是大家要有充分資訊,而非執著一兩句sound bite就做政治決定,選擇投票給誰。
最難的是一萬人要商討(Deliberation)。在警方監視名單上有「野人」稱號的覃俊基第一時間皺眉: 「一萬人傾野,即刻令成件事負100萬分!真係好難想像」。流傳的警方名單形容,覃俊基「經常發佈長篇大論有關資本主義如何荼毒社會的言論」,理論上非常 習慣長時間、深入的政治討論,亦耍手擰頭:「規模實在太大!討論的質素成疑。」
霍偉邦就重提2010年政改的「民主自治實驗」經驗。當年6月26日在舊立法會外討論政改後,人群不散。當時有200人,由50個小組領航員帶領,一起討論「民主是否暴力」,探討「既然議會由功能組別及中產開明政黨壟斷,即使議會有民主,對基層自治自強,仍毫無好處」。在當時香港現況下,這種頗為「趕客」的題目,竟也令這200人露宿在中環街心,傾了足一晚。但200人的討論,都「徵用」了50個facilitator;一萬人討論,大家都擔心討論質素。
如何再合作?
由底層「砌」起的人,深知道制度固然要改,但泛民口中的普選方案,無比退讓,爭著說;「市民好實際,不會選我地做特首」,未選先認輸,原來爭普選,竟是為了鋪橋搭路讓建制派來當選?這樣九曲十三彎的政治,令不少社運人感到無法伸直腰骨。不過,社運人頹極有限,近日亦多了加入佔領中環的討論,連自治八樓,亦於上周六在城大與戴耀廷分享經驗。筆者所見,自治八樓代表發言時,戴耀廷低頭密密抄筆記,表情驚喜。大抵,他和大家一樣,未必知道香港多年來,早已有人運用他日書夜想的方法生活和進行政治操作。當中的落差,既是追不回的時間,卻也永遠是為時未晚。公民社會更具結構的發展,民間、學界、政黨的合作和拉扯,會否可以在今日從新開展?
*受訪嘉賓鑽石名單*
筆者希望向主流展示,過去幾場大型運動的組織/參與者,各有極輝煌的CV,是近年泛民議員所遠遠不及。下列各人關心的議題、深廣度及親身經歷被打壓被捕的各種付出,從基層做起的運動模式,亦從不在主流的視野內。各人身份重重疊疊、往績纍纍,掛一漏萬,有怪莫怪。
王浩賢:拆皇后碼頭時,為絕食保衛碼頭三子之一。曾任民陣、警權關注組、立法會議員助理、本土行動成員,參與多場本土社會運動,真正的又傾又砌,一邊不介意向警方申請遊行路線,一邊繼續示威時行出馬路,被捕、上庭是家常便飯。既可忍受搜尋枯燥立法會資料文件、古板程序;又懂得將議會內所得資料應用到民間運動。無人有資格話,社運無試過參與/關心議會。
麥家蕾:早在2006反世貿,年紀輕輕已在灣仔街頭與韓農同吃催淚彈,2005年保衛利東街之戰又曾被警察脫光衣服搜身,國家武力如何對付示威者,各種方法、明打暗侮辱,她一清二楚。專注媒體如何再現(represent)主體,組織重建街坊,在市區與基層一起打巷戰。自治八樓成員。
葉寶琳:近來大型社運動員中,總有她身影。有時被社運稱為「大台」,因為總是揸咪,也會惹來不滿,或被稱霸權。不過話說回來,她確是,每次有事,伸個頭出來頂,各種瑣碎開會、電郵追殺,無微不至,甚為願意四處和事,哪怕既被左報抹黑,有時又擺不平社運各路人馬的異見。菜園村一役,被高鐵工人襲擊,傷到坐住輪椅返現場。有時是運動甜心,有時是運動磨心,親和力和心力皆驚人。
覃俊基:左翼廿一,《中大學生報》職員。長篇大論,但實在點出現下香港政治分析,經濟角度欠奉的荒謬問題。已經夠了。
周諾恆:外型看似只係識衝。實際上亦不懼與警察推撞。為抗港鐵加價,上台搶當時運房局鄭汝樺的咪被捕,現案件上訴排到終審法院。在FM101、佔領中環(匯豐個次)等多個自治、商討式運作團體中打滾,亦曾於政黨社民連打工。在工廈天台為玩音樂被投訴噪音的band仔出頭,抗議活化工廈搞貴租金,又為外傭、新來港人士出頭,題目「偏鋒」,為多數泛民立會議員所不理。
霍偉邦:也是自治八樓成員,極好耐性聽街坊講野,關心重建、媒體、基層、釋法被剝居權者。最近加入被社運人認為非常保守的民協,觀察/學習如何從事民建聯式的貼身街坊組織工作。
*照片輯自各人facebook及從網上搜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