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小珊
眼前的阿陳,因一頭白髮被喚作「白頭陳」。恤衫短褲布鞋,再加個布袋,走「文藝青年」風格,說話間夾帶成語及對聯,甚至英文,禁不住問:「阿陳,你教過書嗎?」一語中的,年輕時的他曾當過三年小學老師,從學校走到碼頭,再當上工人領袖,看似風馬牛不相及,但從阿陳娓娓道來他的故事,便聽出些端倪來。
阿陳出身於工人家庭,母親是南洋煙草公司的僱員,順理成章從小就讀左派學校。成長於火紅的七十年代,每天讀的是「紅簿仔」毛語錄,信奉共產主義,也認為工人階級的領悟力最高。阿陳在新僑學校畢業後,懷着理想申請到培僑書院教書。那時要在培僑教書,先要到宿舍過集體生活及接受勞動考察,一眾有志青年,同吃同住同勞動,當時一起接受鍛鍊的還有程介南。阿陳白天在廚房工作,晚上就幫學生溫習功課,還辦起問答比賽來,他的積極受到賞識,不久便獲分配到培僑灣仔分校教書。
阿陳自小的興趣在建築和設計,幾年教書生涯過去,他決定辭職做室內設計,後來更創業承包裝修工程,在經濟起飛的八十年代,阿陳可謂事業有成。然而,隨着九十年代經濟轉型,加上移民潮,阿陳的工程生意也愈來愈難做。1994年,他結束生意轉行到碼頭當起橋邊理貨員(Checker)。「為什麼選碼頭?」「其實原因好簡單,因為我老婆。」當時做碼頭工,一組九個人,薪金是1,465元一天,人手充足,待遇不錯,對於剛成家的阿陳來說,養家不成問題。又因為當時陳太在深圳工作,「返廿四放廿四」的碼頭工作使他有更多時間到深圳陪伴太太。
在左派學校追尋過理想,又經歷過生意失敗,年屆四十再轉行,阿陳在剛入碼頭的心願是「紅塵不向門前惹」,能安穩工作養活妻兒就好。然而,碼頭的辛酸愈來愈多,只做了一年,阿陳便遇到工潮。「那時我第一次聽到職工盟,隔着鐵絲網見到李卓人,也是第一次自己親眼看見工運的發生」。事件過後,碼頭的待遇沒有變好,反而愈來愈差,本來一組九個人減至六個人,薪水也因為經濟不景而下降。
直到2003年,一眾工人向外判商追討強積金,原本負責舉橫額的人臨時「縮沙」,阿陳在誤打誤撞之下補上,舉牌喊口號,開啟了他的工運抗爭之路。2006年,阿陳和其他工人再次發起工潮,追討假期欠薪,雖不算失敗,但所得的比本來少得多。低處未算低,2007年金融風暴席捲全球,碼頭工人的薪水只剩下1,026元一天。阿陳反思,「為什麼一而三,再而三,抗爭至幾乎罷工,但工人仍然得不到合理的待遇?」他認為工會的領導力不足,於是開始遊走於伙計之間,維繫工人之間的團結和互信,慢慢組織工會的核心力量。阿陳還訂立了工會的原則,「一切權益以工人為依歸」,「如果沒有原則,工人不會信任你」。金融危機過去,僱主仍然沒有任何加薪的念頭,阿陳痛恨他們只能共苦卻不能同甘,在2011年帶領工人抗爭,終於成功令外判商將薪金增加至1,300元一天。
可是,1,300元與1994年的薪水還有一段距離,通貨膨脹之下碼頭工人的生活壓力根本沒有減輕,還需飽受在碼頭工作的各類危險,阿陳惟有籌謀下一次的抗爭,追回1994年的水平。2013年3月,碼頭內終爆發了香港戰後最長的一次工人運動,逾400名碼頭外判工人罷工40天,爭取加薪及改善惡劣的工作環境。回憶這次工運,說起僱主的無良和工人的憤怒,見慣風浪的阿陳仍是一臉冷靜,但提到多年來並肩抗爭的兄弟,阿陳卻禁不住流下淚來。他口中的這位兄弟,蘊釀罷工之時已發現癌症,但仍然在患病之中參與運動,希望改善工人的福利,罷工之前,他已撒手人寰。「罷工前一天我一個人偷偷的哭,其他人以為我好大壓力,每一個人都叫我『去吧,我們支持你,不用擔心』,其實我哭是想起這位兄弟去世前仍然為工人努力的堅持」。
因八九民運對中國共產黨失望的阿陳早已不是「馬列毛信徒」,多年來喜愛閱讀的他在中國古典文化中找到他的抗爭理念。阿陳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出自佛經的故事──某日山林大火,鸚鵡明知徒勞無功,仍不斷以水沾濕自己的羽毛,飛往山中救火,天神不明所以,問鸚鵡為何這樣做,鸚鵡說:「嘗僑居是山,不忍見耳」,終感動天神下了一場大雨救熄了山火。鸚鵡的重情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,是阿陳多年來在碼頭工會行事的準則,「我不是要等救世主打救,而是好像鸚鵡這樣做事,慢慢去感染其他人」。10多年下來,碼頭工會由最初的二、三十名會員發展至今天的近500人規模,或許已印證了阿陳多年堅持的成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