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人物說,香港沒有「依法去殖民化」,「讓一些本應放在歷史博物館裡的東西跑出來招搖過市,有的還被奉為金科玉律。」魁魅魍魉即時出來解讀,是人是鬼,不需要大契一雙眼都紛紛現形。
說到生活「去殖民化」,政府跟商界自回歸以來可謂做到十足,拆皇后、天星碼頭這些前港英遺蹟我且不說,只說我們每天出外吃的,老早就已經去殖民化,變成單一化快餐化、味如嚼蠟還要限時的種種劣等貨色。
消逝的,例如,買少見少的真正殖民「雜種」茶餐廳。已經多久,我們沒有呷過一口地道濃滑奶茶,吃一口新鮮波蘿油?
十數年前,我住在尚未重建的觀塘,於物華街瑞和街前前後後,就有十多間茶餐廳夾擊,包括都叫「阿發」的新發必發新城發,還有老字號如香城,茶餐廳幾乎襲斷了整條街的食肆,西方霸權如麥叔叔之流,只能於邊陲遙望。
茶餐廳是中西文化相遇的結晶,像奶遇上茶,又遇上咖啡成鴛鴦;蒸魚也可以跟咖哩腩西多士共存。那些變化多端的常餐快餐感冒餐,到晚上10時仍可一嚐鮮奶麥皮的美好,靈活變通,口味大眾,茶餐廳滋味除了侍應手指插在餐湯中那口鮮活,也包含了街坊街里記住你口味的溫情、與及中西合壁創意無窮的無限想像。
可是,因為重建,因為租魔來勢洶湧,這條街「去殖」了,只剩連鎖經營餐廳,苟延殘喘剩下的,亦只能見步行步。
消失的,還有小時候最愛吃的豉油西餐,永遠的烏燈黑火,永遠的膠皮廂座,加了一絲魚翅的白湯,不是來自葡國的雞、瑞士的雞翼,怎能忘記最刺激、黑汁倒在鐵版上的滋滋聲與白煙?這些平民扒房,是殖民時代小孩子第一次認識如何使用刀叉、甚至奇怪如蝸牛鉗的實戰場所,那塊白餐巾上,沾了多少歲月的汁液。
然後呢?元朗祖凡尼、銅鑼灣金雀、還有更高級的灣仔樂意都先後結業了,想過一過鋸扒癮,要嘛快餐大快樂,要嘛就去頂級酒店Steakhouse,動輒千元計還要限時,想讓紅酒透透氣也不行。
這些餐廳與食物的出現,多少印證了一件事:宗主國對殖民地的影響,不一定是從上而下強勢迫壓,或藉文化滲透而來,也可是來自後者對前者美好事物的學習、模仿、轉化而推陳出身而成,這種互動,經過時日交替,慢慢成就了香港真正本土文化價值:混雜性。就連官府最愛推崇的本土特色:魚蛋蛋撻雞蛋仔,何嘗不是多國文化混雜再交配的最高成品?
食物不止於果腹,也代表了我們的價值取向、我們對某些觀念的堅持。譬如說,我討厭商場只有千篇一律的快餐,也討厭要走到元朗西環才可找到小店、更討厭一年到晚排長龍自拍去悼念一間間倒下的食肆。你討厭政治,但政治總會找機會吃掉你。
現在,提議去殖者如是說:粵菜裡有很好的下火老湯呀,對身體有益應該多喝,別再吃西餐了!可是我看看那湯渣,都是有毒假材料,只得笑笑回應:「噢不,我還是喜歡香港地茂,愛西多士的調皮、愛奶茶的柔順。我可不要當阿華田呀!」阿華田?茶餐廳術語是:敗家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