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醫生，我好想吃雲吞麵。」聽到老人這樣的一句話，連站在一旁的護士，也不禁失笑了。
那是一位80多歲，患有嚴重慢性肺病的老伯。這陣子忽晴忽雨，天氣驟變，他又病倒入院了。醫院的膳食，當然都以健康營養為先，色香味為次。加上病重的他本來就沒有什麼食慾，因此入院多日以來，雖然醫護人員苦苦相勸，老人都幾乎粒米不進、滴水不沾。通常這樣的情况下，為怕病人餓壞，我們一般都鼓勵家屬為親人帶來他平常愛吃的食物，以刺激病人食慾。可惜這位老人無親無故，自然不會有人如此為他着想。
然後有一天，隔鄰牀位的病人女兒為父親買來了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雲吞麵。伯伯見他吃得滋味，突然間胃口就來了。但他記得醫生叮囑過他要臥牀休養，於是他厚着臉皮，請那位病人的女兒到餐廳給他也買一碗。這一晚我們驚喜地發現，他竟然把整碗的雲吞麵吃的乾乾淨淨。翌日早上，老人就向我提出了這個特別的「想吃雲吞麵」的要求。
當然他想吃雲吞麵，不是因為饞嘴，而是他意識到，要是他再吃不下，身體就難以復元。其實他也知道，醫生護士的職責不在於為他買雲吞麵，但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了。總不成又去麻煩人家的女兒吧。
要怪責這位病人的話，實在太容易了。我們可以指摘他驕生慣養、諸多要求，可是我們沒有選擇這樣做。因為在醫院裏，病人永遠是弱勢的一方。他們本來已是病重入院的患者，很多時候由於貧窮或者疾病等等原因，他們同時也是社會上受壓迫的弱勢社群。「傷病如至親」，作為醫護人員，面對病人這些看似無理的要求，我們必須嘗試理解、多加體諒。如果貿然批判他們的訴求，給他們貼上「麻煩病人」的標籤，自己當然就心安理得，因為「這根本就不是我的問題，是他們自己麻煩」嘛。對於工作繁重的前線醫護來說，這或許是最容易的做法。但這一種懶惰，卻是對我們自己專業的侮辱。
同樣的道理，也適用於校園之中。莘莘學子，在教授和校方的權威之下，固然是弱勢的一方。當港大學生衝入校委會會議室時，我們如果選擇貿然批判他們的訴求，給他們貼上「激進學生」的標籤，然後自我催眠說「這根本就不是我的問題，是他們自己激進、鹵莽、沒規沒矩，是被利用的紅衛兵」，這是最容易的做法。但這是負責任的大人應該做的事嗎？
大人可曾自問 為何學生被迫抵抗？
大家都說，港大學生當日的衝擊，未必是最聰明的做法。但事實上作為大人，我們的社會經驗、人生歷練都比這些孩子豐富，如要挑出他們的錯處，然後道貌岸然地批判他們不是，可謂易如反掌。但是我們這些大人，可曾撫心自問，為什麼這些學生居然被迫走出抵抗的這一步？我們究竟對他們的學校做了什麼好事，以致他們為了捍衛自己的校園，不惜押上自己的前途？難道你以為學生們真的不知道，為着當天的行動，自己將來可能會面對校方處分、秋後算帳，甚至畢業即失業的困境嗎？當我們的社會迫得孩子們不惜一切地去抗爭，我們大人們應該專注思考的，不應該是「怎樣懲戒他們」，而是如何自我反省。
我們該當自省，究竟是誰沒規沒矩，破壞教職員的任命傳統在先？究竟是誰無視大學的學術自主，威脅香港的核心價值？事實上，這早就不只是港大之事，甚至不是專上學府的象牙塔風波。這是真相與謊言的角力，是挺直腰骨和阿諛奉承之間的抉擇。港大自主一旦失守，各大院校即相繼淪落。屆時，天津災難的記者會上，大學學者們「為官喉舌」的滑稽場面就離我們不遠了。
守護學生 守護希望
袁國勇教授回應李國章說：「文化大革命是由最高領導人毛澤東發動，而非學生發動。如果由香港領導人發動，搞到班學生癲晒咁，咁就文化大革命囉。」「要對學生公道啲，學生很快已讓出通道讓我為盧寵茂檢查。」而事實上，就連毛澤東自己都對學生說過：「世界是你們的，也是我們的，但是歸根結柢是你們的……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。」其實古今中外，大學生都擔當着一個社會良知守護者的角色。守護這些守護者，就是我們大人的責任；守護這些學生，就是守護我們自己的希望；守護這些雞蛋，就是守護我們持續對抗高牆的勇氣。
那天，等到午飯時間時，我到了樓下的餐廳點了兩碗雲吞麵外賣，一碗是留給自己吃的。到了今天我還記得，在老人的病榻前，我給他端上那一碗冒着蒸氣的雲吞麵時，他笑逐顏開的臉上流下的一滴淚水。
願我們香港人都能夠當個有責任感，擁有「買雲吞麵的承擔」的大人；而不要淪落為那些自命為教育工作者，卻不分青紅皂白，大刺刺的臭罵學生是「被寵壞的小混蛋們」的小人。
共勉。
黃任匡
杏林覺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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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刊於明報觀點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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